森林食品

古时荔枝金贵，能吃一口荔枝简直是人生赢家。在宋代的时候，很多以荔枝为名的东西，像什么荔枝汤、荔枝浆、荔枝膏，其实都是乌梅所制，因为市井百姓消费不起。由于在中原地区鲜荔难得，能尝者非富则贵，所以荔枝壳做成的装饰品也成了区分贵贱的物件，比如荔枝腰带在唐以后兴起，只有一定官阶的人才能佩带，可谓“腰缠万贯不如腰缠一条荔枝带”。

荔枝如此难得，不管是皇帝还是贩夫走卒皆对它趋之如鹜。但最早描述荔枝滋味的魏文帝曹丕，却对荔枝不以为然。一次他把荔枝赐给手下的将官，同时颁了一道诏书，上书：“南方有龙眼、荔枝，宁比西国之蒲桃、石蜜乎？……今以荔枝赐将吏，噞之则知其味薄矣。”就是说，南方的桂圆、荔枝，味道怎么能比得上西域的葡萄和冰糖呢？现在把荔枝分给大家尝一尝，你们就知道它的味道很淡了。——典型的吃不到鲜荔枝，就说鲜荔枝味道差。也难怪，三国时的魏国疆域内没有荔枝产区，所以无法建立置骑传送、飞驰以进的制度，曹丕吃到的一定是“色香味尽去矣”的并不新鲜的荔枝，自己没口福还没见识。

皇帝权倾天下，但想吃口荔枝，也不能实现“荔枝自由”，谁让荔枝天高皇帝远呢？世人皆以为，因杨贵妃嗜荔，唐玄宗对她千般宠爱，令人从数千里以外的茂名以快骑驿送，导致“宫中美人一破颜，惊尘贱血流千载”。实际上，从汉武帝以来历朝历代皇帝“嗜荔如嗜色”的德行看，多半还是玄宗自己更想吃，贵妃替皇帝背了一口大锅。

自从岭南荔枝作为贡品进入宫廷，帝王们就为多吃一口荔枝费尽了心思。汉武帝第一次尝到荔枝，是刚登基时南越王赵佗献上的贡品。汉武帝龙颜大悦，一方面自然是因为荔枝味美，另一方面或许跟《列仙传》“有食其华实为荔枝仙人”的记载有关。众所周知，汉武帝对求仙一直锲而不舍。于是，汉武帝大破南粤之后，急急忙忙干的第一件事儿，就是把皇家花园改名为扶荔宫，火速移植百株荔枝。但荔枝的娇贵胜过皇上的尊贵，长安毕竟气候不宜，守园吏杀了不少，荔枝没有一株能存活。想吃鲜荔，连贵为皇帝也是难上加难。不过这么难的事儿，竟然让最有名的吃货皇帝宋徽宗做到了。

自“扶荔宫事件”之后，大概历朝历代都把荔枝移植北方的课题列为“皇上工程”了。经过多年的努力，宋徽宗居然种活了八十株荔枝，而且还开花结果了。宋人邓椿《画继》中记载：“宣和殿前植荔枝，既结实，喜动天颜。”宋徽宗开心得彻夜难眠，乘兴把赞美诗也做好了：“玉液乍凝仙掌露，绛苞初结水晶丸。酒酣国艳非朱粉，风泛天香转蕙兰。何必红尘飞一骑，芬芳数本座中看。”

东西少，吃起来就要讲究级别，而且要有隆重的摘荔仪式。每棵树结了多少都登记在册，皇帝亲自主持制定了恩赐给谁吃、吃哪棵树的、吃多少之类的详细方案，摘时宣读圣旨，并记录在案，皇帝还要亲自查账审看。当时的官二代蔡绦，沾他老爹——权相蔡京的光，进宫吃过几颗，终生难忘，生怕别人不知道、不相信（“咸以吾未始得尝此故也”），回家赶快把此事写下来，广而告之。

另据陆游《老学庵笔记》载，宋徽宗还曾手摘荔枝以赐燕帅王安中，且赐以诗曰：“保和殿下荔枝丹，文武衣冠被百蛮。思与近臣同此味，红尘飞鞚过燕山。”把吃荔枝提高到了激励士气以期收复燕山以北国土的高度。

宋徽宗把荔枝当做犒赏群臣的利器，乾隆帝却把荔枝当成安抚妃嫔的法宝。看来女人别扭起来比大臣更难搞定。乾隆将鲜荔看成稀罕的珍味，写诗称赞“酪浆雪质无能比，玉管云牋有所思”，每天吃多少颗都记在史册上。乾隆二十五年，一批送到紫禁城的荔枝只得40颗成熟，宫中妃子众多，这一点点该如何分配？一样要载入史册的——乾隆足足想了一个晚上才想好：皇太后两颗，余下的十多名嫔妃一人一颗。这些细节，都被记在清宫的《哈密瓜、蜜荔枝底簿》里。在这份档案中，令贵妃，也就是《延禧攻略》中的大女主魏璎珞，也只分到一颗。怪不得剧中荔枝树和鲜果被人为损坏，乾隆会生那么大的气！

翻阅雍正朝的朱批谕旨，会发现雍正皇帝说起情话来是一套一套的，告白又甜又腻，估计没有一个女子经受得住这样的糖衣炮弹轰炸。不过可惜的是，雍正的告白对象非女性，而是一位在前线领兵打仗的硬汉——川陕总督年羹尧。雍正即位后的前两年，对年羹尧大力培植，无比恩宠，盼望着能和年羹尧一起“做个千古君臣知遇榜样”，两人一同流芳百世。朱批里“尔之真情朕实鉴之，朕亦甚想你”之类的话比比皆是。雍正最肉麻的批复，当数对年羹尧一次战功的褒奖：“朕实不知如何疼你，方有颜对天地神明也。……尔此等用心爱我处，朕皆体得。总之你待朕之意，朕全晓得就是矣。”

“朕实不知如何疼你”，我实不知如何评论……”

除了真情告白，雍正竟然也搞了一出千里飞骑送荔枝。京师到年羹尧驻地西安，距离2500里左右。雍正命令驿站快马加鞭，日夜兼程，6天之内把南方进贡的新鲜荔枝送到年羹尧手中。由于荔枝保鲜不易，皇帝在赏赐臣下时，一般赏赐1颗，王公贵族、重臣才得2颗，年羹尧一次就得到4颗。当年唐玄宗“一骑红尘妃子笑”的撩妹手段，全给雍正用在年羹尧身上了。

雍正同时附上一封深情款款的信笺：“鲜荔枝最难待时。今因六天驿程，或者到来亦未可知，所以撞造化，给你带来，到时不知如何。鲜荔枝不得教你尝尝，朕不如意，所以勉强寄来。或因朕加恩之诚，鲜好到来，亦未可定。”说鲜荔枝没给你吃到，我心里总是不得劲，希望我对你的一片心意，能保佑荔枝到达你那里时依然新鲜。

数日后，这四颗皇恩浩荡的荔枝来到了年羹尧面前，他回信说：“竟有一枚颜色、香味丝毫未动。”于是“东望九叩，默座顶礼，而后敢以入口也。”千里传荔枝，堪比“一骑红尘妃子笑”，此情可谓感天动地。可惜雍正翻脸比翻书还快，后来年羹尧被责令自尽，死在了当年口口声声说爱他想他的人手中。

小小荔枝，皇帝的恩宠，关乎对朝臣的制约平衡力，妃嫔份位的高低，六宫的影响力。皇帝吃荔枝，如此的折腾，可是最后吃到嘴里的荔枝，却并非原产地的味道，想一想，也确实是够悲催的。看到古人吃荔枝的心酸史，能放肆嗨吃荔枝的我们简直不要太幸福。五月到了，丹荔点燃茂名的沸点，荔乡的人从不必劳累驿马传送，便可坐啖树树佳荔，比皇帝更享受，确实应该好好珍惜啊……

（作者系茂名市行政学院行政学教研室主任，广东省岭南文化遗产研究院特聘研究员）